在我记忆的深处,有一棵葡萄树,长在老家的院子里。 那是爷爷亲手种下的树,种的时候,我还只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。爷爷说,种树那年是个干旱年,他挑水浇树,连衣服都湿透了好几回,但从没舍得放弃。他笑着说:“以后你大了,这树就爬得满架子都是,能吃得嘴都紫。” 起初它只是小小一株,细得像筷子,扶都扶不太稳。爷爷用竹竿把它撑着,还在底下围了圈土,说这样它才长得结实。我那时候不懂什么是“结实”,只觉得爷爷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,不,应该说——是在和小树说话。 春天来的时候,那棵葡萄树慢慢地抽出了嫩芽,像是听懂了爷爷的叮咛。到了夏天,叶子就已经铺满了半个架子,一片片碧绿,像撑开的手掌,阳光透过叶子落在地上,斑驳陆离。我喜欢钻到树下躲太阳,把脸贴在葡萄叶下,看阳光在风中摇晃,像一场柔软的梦。 最难忘的,是那一串串葡萄慢慢挂满藤蔓的时候。起初是浅绿,圆鼓鼓,仿佛透明的珠子;后来渐渐变深,成了紫红色,闪着光泽。爷爷不让我们太早摘,说“要甜透了才好”。可我总是忍不住偷偷摘一颗,哪怕酸得皱眉,也觉得比什么糖果都香。 爷爷年年修枝、浇水、驱虫。他说,葡萄要舍得剪,才长得旺。他一边修枝,一边絮絮叨叨讲着往事,讲他小时候吃的是野葡萄,酸得掉牙,也甜得入骨。 我小时候不爱听,只顾蹲在葡萄藤下玩泥巴,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偷一颗熟透的果子。 长大些后,我离开了老家,去了外地上学。每次放假回来,总要先去院子看看那棵葡萄树。它年年都还在,藤越长越粗,叶越长越密,甚至屋檐都被它攀上了,仿佛在守着这座老屋。 爷爷老了,弯着腰,却依旧不忘去看葡萄树。他说这树是他“养大的孩子”,和我一样大。听到这句话时,我的心猛地一紧。那一刻我才意识到,在我远行的这些年里,爷爷没有说过一句“想你”,但他每天都在照料着那棵“和我一样大”的葡萄树。 后来爷爷生病住了院,家里的葡萄藤无人打理。枝条乱伸,叶子落了满地。我回到家中,第一次拿起剪刀,为葡萄树修枝,动作笨拙得不成样子,却心中一片安静。 爷爷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:“明年葡萄熟了,你别忘了尝一颗。” 我点头,却没敢告诉他,那年夏天的葡萄,他可能等不到了。 果然,那年秋天,爷爷走了。 我站在葡萄藤下,看着一串串果子在风中晃动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。阳光还是那样温柔,葡萄还是那样晶莹,可爷爷已经不在了。 我没敢剪下一串葡萄。我想,它们是留给爷爷的。 多年过去了,老屋依旧,葡萄树还在,只是藤已攀得更高了。我偶尔带孩子回老家,他也像我当年那样,钻到树下玩耍,问我葡萄什么时候才熟。我摸着他的小脑袋,说:“等它自己想让你尝的时候,就熟了。” 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常常梦见爷爷,梦见他坐在葡萄架下,穿着旧衫,戴着草帽,一边剥葡萄皮,一边笑着说:“甜了,吃吧。” 我知道,那棵葡萄树,已经不是一棵普通的果树了。它是我童年的背景板,是爷爷沉默的爱,是家乡永不凋零的记忆。 人总要长大,总会远行。但无论走多远,心底总有一片藤蔓,绕着记忆缠绕生长。那里有阳光,有蝉鸣,有爷爷慈祥的笑脸,还有,那一串串永不遗忘的葡萄香。